眼帘中全然若暴雨将至,分明一片晦暗,却又变幻莫测。
时而是刚刚那些共同沙场拼搏的弟兄们拔剑拉弓相向的场景,时而是儿时记忆里那片原野。那满眼的绿意,有多久没见到了?都说人活着往那去无所谓,死定要死在家乡,这叫落叶归根。却又道马革裹尸乃是战士之荣耀,这叫人如何抉择?
这下倒好,在自己弟兄们手下落了个重伤,正好也省的左右为难。毕竟,再怎么想,终归是回不去了。
来俊臣这奸邪小人虽令人作呕,有些话却是说到郎将军心坎上去了,若是丘将军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用命护下来的将士们自乱阵脚会作何感想?
郎百灵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家乡,也是遇到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的地方。
汉人称这种人为什么来着,是贵人吧?虽然谁也无法断定这种改变究竟是福还是祸。
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片草原就像自己的部族一样,落地生根,愈挫愈勇。
她蹲下身子,那草便抵到下巴上了。
从重重叠叠的绿影中望过去,一个人影隐约可见。
那熟悉的紫色长发,金光闪闪的铁衣,还有笔挺的腰背,这个人,化成灰她也认得出。
她本能的仰头张口想喊,却发不出声,只引得满头珠饰叮当作响。只可惜,就是这声音,也没引起那人丝毫注意。
再反应过来,已身在军营。
那人俯首凝视着自己,紫色的眸子里凝聚着明锐的光。
“你不害怕么?”
“为何要怕?”她仰头,眼底是一片灿烂的金色,是新芽尖尖上的一点黄,也是初生的太阳,纯净得不带任何杂质,透出她生在骨子里的倔强。
那人一愣,然后笑了,那是不该出现在这样的人脸上的笑,这一笑使他方才的刚猛之气全无。
咔擦。
她感到手上一松。
“你叫什么名字?”
“郎百灵。”
“我不太懂起名之道,更别说是外族名字,不过还真是人如其名。”
她不懂汉人的繁复礼节,只默然点头,并展颜一笑。
毕竟那人也不是书生文官,也就默许了这种简单快捷的交流方式,拍拍她的肩道:“以后就跟着我吧。”
那身羊毛制成的衣裙自此被她打包收起,始终放在行囊里,却再没有穿过一次,不久之后她便着上戎装,从此再也没有脱下来过。
那件唯一的衣裙,是她对故土剪不断的思念,亦是为那人重归女儿身的奢望。
“弟兄们跟着我出生入死心甘情愿,你不一样,我自己背负了这么多人命债下地狱心甘情愿,不该连累你。你走吧。”站在遍野尸骨前,那人轻声道,眼底映着熊熊火光。
她拍拍那人肩道,“我不会走的。”
没人比她更清楚他这样做的理由,没人比她更记得那时俘虏中混入间隙造成的伤亡惨重 ,也没人比她更明白这个看似冷酷的左将军曾经历过多么痛苦的内心挣扎。
没有人比她更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即便他的冷酷,最后成了被御史台抓住的把柄。
徐尚书的案子出了之后,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她没有早先提前回到京城,又或是他晚些回来是不是一切都能有所改观。
可惜没有如果,那人决计不可能让她留下。
她从不否认他的罪行,但她更无法忍受看着他那一头紫发变得雪白,无法相信曾经昂首阔步向自己走来的左将军落到这部田地。
“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大概就这般高......咳咳,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那叫一个灵气啊,穿着你们部族的服饰,花枝招展的,那才是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咳,”布满狰狞血痕的手轻抚过她的发梢,再不似当年那般有力,“其实,如果你就这么长大,会是个很好的郡主吧,可惜了......”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咬住下唇忍住泪水。
“替我.....照顾好弟兄们......”
“会的,一定会的。”当时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反复承诺道。
却不曾想被反插一刀,这些丘将军以命相托的弟兄们,差点致他所爱之人于死地。
这些将士们心心念念家中老小,殊不知,两代将领为了他们接连将自己的命途断送。
“猫爷......”
“怎么了?”
“郎将军她......咋哭了呢......”
“是做什么噩梦了么?”
微弱烛光映衬下,一滴泪珠挂在女子脸庞,将这张平日英气逼人的脸衬出些许柔和。
多情却似总无情,
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