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馅饼子

把痛苦留给虚拟,把欢乐留给现实

黑之外的颜色是不存在的

芙蕾雅中心。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喝酒,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不是什么好看的场景,我没化妆,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只有他不会嫌弃我身上的死人味,但那天他就此调侃两句,而我差点没忍住把他从房顶上推下去。我说这酒还是我家的,你可有点良心,别逼我加班给你收尸。他笑:你了解我的,我什么时候有良心过。我沉默,心想他一些行为按通常标准就是有良心。记得我们至少有五六年没见,问他医院的工作还有没有在做,我说你不是恨不得早早退休。他说那没办法,谁叫人院长不能没有我。

聊着聊着就断了,空气中只剩刺啦刺啦捏动铝罐的响声。

其实我有问题想问他,但这会突然又不想开口。荒唐的医院和荒唐的电话,一个断了联系的人。人终归是社会动物,哪怕做殡葬行业也无法避免和同事沟通或是和家属交流,家属不仅会哭,还会发疯,会抓着你的衣领拿并不小的拳头捶你胸口。我记得自己刚入行那年脾气其实还没那么臭,那时的我还会安慰人,比如您虔诚点,我给他画个美美的妆,全须全尾好好安葬,说不定哪天天主发恩他就回光返照回来看您了呢。又比如我们那些同事没我那么好运,亲人早早死光,他们有时工作会碰到自己的亲人——不会动的那种。记得有一位是爷爷,死在马桶上,那姿态实在不太好看,我说你往好里想,至少屁股那没有没来得及夹断的大便。比较惨的还是碎尸,肉只是肉,红红黄黄已经看不出它们原本隶属于人体哪个职位。

不过这些情况在我自己开店后都逐渐减少,要说干这行最容易碰到什么问题那可能还是恋爱。基本上问起来,你做什么的啊,啊我是入殓师,对方的眼神就会像吞下一百只苍蝇,素质好点的会说很抱歉我觉得我们不合适,素质差点的已经冒出所有语言里人类学得最快的那些话。最能平常心接受的还是我身边这位大爷,虽然我对他没有丝毫恋爱的兴趣,并且相信他对我也是一样。时间早些的时候,我还带着弗朗哥这个拖油瓶的时候,他也还带着他那只煤球。那时我曾开玩笑说比起一个孩子对象还是更容易接受一只猫——除了猫毛过敏者。

开始扮演父母这个本不属于我的角色时我也才24岁,自己也还是个半大孩子。

什么都要学,什么都不必学。什么都要教,什么都不用教。弗朗哥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得多,到家那天什么也没说,我说什么他就点头。这么过了一周我终于先忍不住,我说我不要当你妈,但是你一个小娃娃也别跟个尸体一样啊。小孩张张嘴,眼神疑惑又带着试探。我那时想正常父母会怎么说,或许会安慰不用紧张,或许会步步引导。

但我毕竟不是正经父母。

我只说:叫大哥。

于是小孩傻了。

我挑眉,揉揉他的头发:以后跟着大哥混就好,不用害怕。

过了两年我们回到英国,用我的话说,你不能指望马耳他这个小地方有多好的学校。

我说过,弗朗哥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得多。

他从不会为了起床上学这种小事吵醒我,我也不会叫他起床,迟到这种事从来顺其自然,即便如此他也没怎么迟到过。我的工作总体来说算倒班制,说不好什么时候需要突然出勤,有时早上起,有时凌晨起,白天倒头大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下午爬起来时常看见桌上放着三明治,就好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已经突然长大。有一天我看着空了的铁罐发呆,走进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心想要再次将它填满,店里还卖五六年前的太妃糖,我买了单才想起弗朗哥或许已经不喜欢了,剥开一粒丢进自己嘴里。

有时我觉得比起监护人和孩子我们更像同租一间房的室友,或是一条船上的旅客,一旦到达港口又会各行各路。他还小的时候,我也会一时兴起给他拍些照片,就像会一时怒从心头起倒掉他的金鱼。但弗朗哥毕竟是弗朗哥,懂事又乖巧的弗朗哥,无论拍照还是倒掉金鱼,他都并未表现出过半点不满。只是在那之后再没养过宠物。

我把铝罐捏扁,问:会有很难缠的病人吗?

他笑了笑说,你不是知道的吗,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要么不说话,要么明知故问,你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吧?

……

巴别塔的人来找过我。我说。

他耸耸肩,表情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他们不是都找过一轮。他说。

我摇摇头,突然又不想说话。

“不是那次?”

“嗯。”

“你不像会这么在意这件事的人,是因为弗朗哥?”

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他过于敏锐的直觉。

后一句话融解在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的笑声里:早说过会很麻烦的嘛,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你看着可不像这么有爱心的人。

可能因为觉得这孩子跟着他那优柔寡断又恋爱脑的爹迟早得完蛋吧。

我听见他又笑出声,像串成一串的铃铛,停不下来似的,我有时实在好奇他怎么有那么多事可以为之发笑。等到笑声渐低时他说:“挺好,很亲切,就好像这么多年你都没变过,歪理还是这么多。”

哈哈,我干笑两声,你能如此直言不讳倒也算一种亲切。

话是这么说着,但我明白我们谁都没做到真正直言不讳。弗朗哥至少有两年没给我寄过明信片,而巴别塔,巴别塔这么多年来没少找过我,我相信老同学里任谁都没有这种殊荣,弗朗哥离家后停止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开始,又换一个人。我本想如往常一样挂断电话,但他说,弗朗哥在这里。

弗朗哥很久没给我寄明信片了。

我第一反应是想把这个活着又没消息的小崽子骂一顿。

弗朗哥15岁生日的时候,在餐桌上我说,我不是那种细心的家长,给不了你无微不至的照顾,这是我的缺陷,这点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我是有原则,信守承诺的人,我说要带着你,就不会丢下你,所以你也不准丢下我,听懂了?

刚有少年雏形的弗朗哥微笑着说好,伸出小指要跟我拉勾。

弗朗哥确实是特别的。

我不喜欢男人,也并不因此喜欢女人,但弗朗哥只是弗朗哥,在我这里,他好像永远不会长大,却又和普通小孩不甚相同。

我开始相信命运了。我说。

……那我倒是相信你确实有些改变了,你可别跟伊曼似的,越老越迷信。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些笑话还是有些用处的。

但最终我也只是拿过他手里的铝罐,小心翼翼顺着梯子爬下房顶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辛苦你陪我胡闹了,大医生,你也小心点。“

荒唐的医院和荒唐的电话,一个即将重逢的人。

荒唐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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